2021 年 5 月,由黑川紀章設計的位於東京銀座的標誌性建築中銀膠囊塔(中銀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再度面臨被拆除的命運。上一次建築因老化而差點拆除時,大師黑川本人還在世,提出「用新的膠囊替換老化陳舊的就可以」,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勉強將其保留。自從 2007 年黑川去世,地皮也賣給了對沖基金,這次沒人能阻擋它的命運了。
中銀膠囊塔是日本建築「新陳代謝派」的代表,主張建築應該像生物一樣與時俱進,甚至建築的物理外觀應該還會隨着膠囊的增加和減少而變化。它是把「預製部件」發揮到登峰造極的作品,整個房間都是經過預製後裝到塔上的。與包豪斯和蘇聯制水泥板、預製鋼構件的早期嘗試不同,中銀膠囊塔除了想要實現預製,還想把居住質量也做好,並盡量提供完備的設施。然而就像加拿大「67 號住宅區」(Habitat 67)一樣,類似的建築實驗在現實中總是不盡如人意。比如它建成以來,因搬動費用昂貴,一百四十多個膠囊其實沒有一個更換過。
從盛期現代主義建築(比如密斯和約翰遜),到現在流行的私宅設計,一貫的奢侈鋪張的用地往往鞏固和強化了私有財產制及其帶來的不平等。而中銀膠囊塔的價值取向則帶有一點「技術樂觀」,它擁抱高密度,甚至贊同微小的個人生活空間。這種樂觀源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如火如荼的左翼學生運動,對比資本主義的「技術/生產力發展可以解決當前的政治經濟危機」,它提倡進步性:試圖通過建築來暗示、甚至直接催生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整個新陳代謝派企圖通過建築的流動和多變,來對抗封建與資本時代推崇的永恆屹立秩序和紀念碑式的審美,並認為高密度的、主動考慮生活環境並靈活變化的建築是更宜居的。
然而我們已經目睹了這種「介入」的失敗,建築本身的靈活和流動性似乎不具有解放性的潛能。事實上,密斯的「流動空間」和「勻質空間」才是這種靈活的先祖,它本質上是想要應對「人類將來要做什麼」的不確定性。當然,活動的不確定性是人類的天性,只不過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日益嚴格的風險評估控制下,這種不確定性被蒙上了負面色彩,是需要應對和弱化的對象——我們現在說「不斷增強的流動性」的世界,實際上是資本不斷應對危機的表現,比如需要越來越多的人成為自由活動的腦力勞動者,而非每天按固定班次去工廠操作機器、在農田裡按時勞作的體力勞動者。
因此,無論是建築電訊派(Archigram)還是新陳代謝派,他們追求的激進的、反資本壓迫的「應對流動性」,其實正中了資本主義的下懷。甚至新陳代謝派自己也提過建築需要應對消費社會的高速發展、可以不斷地擴展和模塊化「增殖」等說辭,這跟七八十年代的泡沫經濟背景是互相對照的。我們甚至還可以在伊東豐雄的「銀色小屋」之類的作品裡看到這種按需拆除或加建的理念。伊東豐雄自己就說過,建築是快速消耗品,短則五六年、長則十年就要換掉了——因為建築下面的那塊地皮,遠比建築本身要值錢得多,易手也快得多。
對於建築愛好者而言,中銀膠囊塔的拆除也許令人惋惜,雖然它未必能有悲劇英雄一般的崇高地位,但其願景無疑是值得頻頻回望的。它對永恆和穩定的反叛也是絕對值得繼承的,只是從策略、路線和結果上來看令人失望。黑川最崇尚的流動性,最終為它帶來的是被拆除的命運,諷刺的是,這一命運恰恰是被土地私有化的資本流動性所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