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 Gill 錯了：重新評估 Gill Sans

Gill Sans：英格蘭的驕傲？

Gill Sans 是英格蘭的 Helvetica，無處不在，頗為實用，並且能有效地暗示時間和環境。平面設計師們內部有個笑話：「問：如何做一個英國的戰後設計？答：在英國賽車綠（British Racing Green）上使用 Gill Sans 即可。」作為英國眾多機構偏愛的字體（包括鐵路系統、英格蘭教堂、BBC 和企鵝出版社），Gill Sans 像米字旗和安全別針一樣，成為英國視覺文化傳統的一部分。

雖然對這樣一個國家保護文物似的字體有任何的質疑似乎都是不明智的，但它確實是一個有缺陷的大師作品。有多大缺陷？實際上很大。2006年 Gill Sans 開始隨蘋果的 OS X 和 Adobe Creative Suite 免費發放，應該是時候對它的種種缺陷做一個重新分析了。1990年代初，Gill Sans 成為 Adobe/Linotype 字體集的一部分，從前的名字 Monotype Gill Sans 變成了 GillSans。新名字丟棄了字體工場的屬性，使今天該字體的用戶逐漸遺忘了一個事實：當初 Monotype 發布的 Gill Sans 包含了一系列有略微差別的字形刻板供選擇。有金屬或照相排版經歷的讀者可能會記得這套系統，然而現在大部分用戶只能選擇這個唯一「捆紮」好的數字版本。

在 Optima（1958, Hermann Zapf 設計）和 Syntax（1969, Hans Eduard Meier 設計）的啟發下，越來越多的無襯線字體具備了人文主義字體（Humanistic）的構造，並且在很多設計任務下都很適合。FB Agenda (1993，Greg Thompson 設計)， Bliss (1996, Jeremy Tankard設計) 和 Fedra Sans (2001, Peter Bilak 設計)就是一些近期該類字體設計的佳作。無一例外，它們都受 Edward Johnston 在1916年為倫敦地鐵設計的字體 Johnston 的直接影響，而在該字體設計項目中，當時年輕的 Eric Gill 提供了短期協助，並表示 Johnston 正是他最初設計 Gill Sans 時的模板。

在 Eric Gill 1931年的論文 Essay on Typography 中，他聲稱 Johnston 字型的識別性並非完全可靠和令人滿意，而新的 Monotype Sans Serif（Gill Sans的原形）則較佳。雖然其他作者曾經讚揚 Gill Sans 的某些字母設計，如 Q, R, a, g 和 t，但我認為 Gill Sans 的大部分字型設計實際上不如比它早15年出現的 Johnston。Gill Sans 所達到的卓越成就實際上歸功於 Monotype 的強大市場推廣，以及其設計者自私的破除偶像字體的姿態。因此 Gill Sans，而非 Johnston，成為了上世紀中葉英國設計風格的代表。懷着根據人文主義字體設計單線非襯線字體的這一理想，當時其實出現一部份較好的字體。但 Gill Sans 的興起卻轉頭來告訴這些設計精良的字體，1928年的 Johnston 的設計問題在15年後並沒有得到解決。

Gill Sans 中的 Johnston 血統

像 Johnston 的地鐵字體一樣，Gill Sans 剛開始也是作為標識用字，而成為 Douglas Cleverdon 的店面的門面用字體。為了補充店面外招牌的用字，Monotype 在一本小冊子里製作了一些小字母，指導 Cleverdon 設計以後的布告和招牌。公平說來，Gill 最初的目的可能很簡單，但 Gill Sans 這項設計任務的結果卻使 Gill 選擇步入 Johnston 的陰影，並影響深遠。Gill 的資助人，Stanley Morison，當時作為 Monotype 的顧問，可能是英國1920年代字體和鑄字業最具影響力的人物。Gill 知道，除了對於已有 Perpetua 字體的設計任務，他與 Morison 的工作關係，在 Monotype，整個行業和公眾的聲譽都會因為這項設計的停止而停止。面對這樣的情況，Gill 堅信自己堅持的設計作風和與 Edward Johnston 的關係都是值得犧牲的，但證據表明 Eric Gill 在這項設計工作中仍然在不斷學習中。

據載 Gill Sans 設計時有三個小寫「a」的方案，它們在 Monotype 的繪圖室修訂後交給 Eric Gill 審核。最初「a」的設計（正如預期地）和 Johnston 十分類似（左），而第二個設計曾經交付生產並在早期的字體樣表上可以看到。1930年代初之後看到的 Gill Sans 則使用了第三種（右）最無法令人滿意的設計。為「a」添加尾巴的同時，Gill 卻刪除了 Johnston 的「l」尾部能夠令人區分大寫的「I」和數字「1」的彎曲。由於英國店主們的指定字體 Gill Sans 存在這樣的缺陷， Monotype 不得不專門製作了另一套 Gill Sans 刻板「F」，包含了一個「正常」的數字1，來進行櫥窗價目表和時間表的排板。而這一由 Monotype 持續到1990年代初的傳統，並沒有在 Adobe GillSans 里得到延續。

同時，Gill 也刪去了「b」「d」「p」和「q」比劃尾部的終點部分，Monotype 的繪圖室發現問題後再次向他尋求修改協助，最終在中等粗的字母中可以看到這些終點部分。但今天這一特點僅在數字版的 GillSans 的超細體的字母中才得以保留。

Gill 的設計似乎奉行「按我說的，而非按我做的那樣去做」的道理，Gill Sans 的「g」是另一個例子。Gill 在論文中曾有一個「g」的圖樣，並在旁邊嘲諷：「……彷彿設計師（Johnston）在說：一副眼鏡看起來像一個小寫的 g；而我要令一個 g 更像一副眼鏡。」Sebastian Carter 在《Twentieth Century Type Designers》（二十世紀字體設計師）中，稱這為「眼鏡 g」，說這是對於 Johnston 字母表的繼續和一大改進，而看一下 Gill Sans 早期「g」的草圖就知道這個論點不攻自破。在草圖中會我們會發現其連接處較弱較長，使得下邊的碗形較低。這樣垂直方向上的壓力使得 Gill Sans 在不同比重下無法保持一致，因此在超粗（Ultra Bold）下的「g」完全改變了形狀——該字母肥胖的身軀在垂直方向已無法容納四個筆畫和兩個碗形。

Gill Sans 小寫的「y」設計的尾部是直線，使之看上去過於剛硬、缺乏平衡。這和「a」和「r」突出的尾部過分彎曲如出一轍，證明 Gill Sans 根本沒有「改進」Johnston「並不令人滿意的」字型。如果 Gill 覺得在大寫的「R」和「Q」中一定要加入自己誇張的弧形（嚴格來說並無必要但審美學上看可以理解），為什麼卻將小寫「y」的尾鉤（此部分有必要）去掉呢？

Gill Sans 是「新粗黑」：革新還是倒退？

Gill Sans 其中一個持久以來的問題是，與可比較的其他字體相比，不同比重的字普遍較粗，並有些安排不均，甚至 Futura 在這方面也比較令人滿意。Gill Sans Light（序列362）的比重可能與已經與其他字體的 Book、Normal 甚至 Regular 相同， Gill Sans Medium（序列262）比較下來像粗體，而 Gill Sans Bold（序列275）已經朝 Gill 自己說的 Gill Sans Double Elefans（「兩頭象」）的方向去了。一個可能的原因是，Gill 作為一個刻工和雕刻家，由於50年前 Willliam Morris 的工藝美術運動形成了獨特的對於較粗字體的偏愛。然而在讀 Gill 自己的論文 Essay on Typography 時，它對於特粗字的想法卻很清晰：「……不同粗的字其實是不同的蠢貨。我自己應該對五種比重的字——這一設計負責：後一種總比前一種更重、更粗，因為每一個廣告總想壓住自己的鄰居。」

這就是為什麼序列442，Gill Sans 超粗體，被稱之為 Kayo（拳擊比賽中擊倒對方時使用）——它被設計成為（英國）重量級冠軍，用來擊敗（德國）對手 Futura 特粗體。在論文中 Gill 為了讓人理解自己對超粗體的看法，還在圖例中舉了「過粗」、「極難辨認」和「愚蠢至極」幾個例子。然而這卻正是 Gill Sans 的粗體所表現的問題。 但 Gill 在明知審美學上已經不可接受的情況下，Gill 仍然不肯拒絕設計特粗體和超粗體的任務，繼續完成自己愚蠢的粗體設計。

很多對於 Gill Sans 的描述，說它「基於羅馬體（Roman）的字型和比例」或者「並不違背傳統的形態和比例。」 但除了 Gill Sans 在比重上的不連續性，Gill 也改變了大寫字母高度、寬度和比劃粗細的比例。因此我不能同意這類描述。

這一點值得爭議——只有「J」和「Q」兩個字母可以作為改進後的設計。而其他大部分大寫字母比起 Johnston 的字母實際上都是妥協方案，以下是對於這些最簡單形狀的設計問題的重要展示。對於大寫的 E 和 F，Gill 將中間和底部比劃設計成與頂部比劃長度相等，並壓縮整個字母的寬度以補償比例的失調。這與他保持經典字體比例的設計思維背道而馳。Gill 一方面壓縮寬度，比如 M，另一方面他的 L、N 和 T 都比 Johnston 的字母寬很多。更要緊的是這使得字母周圍的空白空間增大——最終 N 和 T 憑藉較低斜度的斜線和過多的空間在 Gill Sans 排版的文字的過於「醒目」，使得排版時對於字距需要進行特別的調整。

其實 Gill Sans 到底是不是適用於不同場合的字體（Jobbing Typeface）？Monotype 早期的資料顯示，他們從來沒有聲稱 Gill 是用於正文字體，而事實上品味和應用都已經產生了變化。最近我大學的一項作業顯示，將近1/3的二年級學生使用 Gill Sans 作為他們出版物作業的標題和內文字體。由於其持續的流行性，Gill Sans 已經和 Palatino 和 Helvetica 一樣易於獲得和使用。Identifont.com 最近將 Gill Sans 列為十大最搶手字體的第六位。2006年，Apple/Adobe GillSans 開始踏上追尋 Arial 似的「最常見字體」的征程，對於 GillSans 之前發生的事情人們很難再記得。現在新的 OpenType 格式支持更多應用，包括 alternate sorts 和 contextual spacing。字體排印界其實應該開始尋找一個更好的 Gill Sans OpenType Pro 的版本了，或者為Frutiger、Sabon、Optima 和 Syntax 做一整套大修整？

與此同時，學生們被建議使用 Gill Sans 應該更加謹慎，這個字體不下很大功夫是很難正確使用的。當一個人對於歷史的概念包含了一個巨大著名的紀念碑時，歷史背景的細節就很容易因前景的閃耀而模糊不清，而這正是英國非襯線字體過去60年來的窘況。

Johnston：隧道盡頭的曙光？

除了經過授權准許發布的 Johnston 新版本，比如 P22發布的 London Underground（1997, Richard Kegler設計）和 ITC Johnston（1999, Dave Farey 和 Richard Dawson 設計），還有一些近期的字體設計能夠提醒我們 Edward Johnston，而非 Eric Gill 設計最初的精髓。

Eye 雜誌第58期（2005年冬季刊）報道，Jeremy Tankard 受英國謝菲爾德市議會委託設計了 Sheffield Sans，現在該字體更名為 Wayfarer 向公眾發布。Wayfarer 的設計受到 Granby 的啟發，而 Granby 則最早由謝菲爾德的字體工場 Stephenson Blake在1930年發布。在當時 Gill Sans 大行其道的時代，Granby 被當地人視為其競爭對手。從今天看來，Gill Sans 取得這場競爭勝利的策略很清晰，Gill 的誇大其詞來保證了其關鍵優勢，Monotype 則利用批發折扣來吸引機構購買者。

Stephen Blake 的秘密設計優勢可能是他們曾經為倫敦地鐵刻制了 Johnston 的木質母板其 Granby 的金屬老版本做到了對於Johnston 的比例和特點的忠誠，而 Eric Gills 恰恰故意丟棄了這一點。一個世紀後，Edward Johnston 的先驅式作品仍然是當今無襯線字體設計的經典作品。

更新：2016 年 3 月 18 日

2015 年 11 月，Monotype 在倫敦 Brick Lane 的 Truman Brewery 發布了「Eric Gill Series」系列字體，其中包括了由 George Ryan 設計的令人久等的 Gill Sans Nova。這個新的版本改善了這篇文章對原版的幾個批評點，包括了一個更好認的數字 1，以及一個中粗（semi-bold）的字重（在用 Gill Sans Light 排字時十分有用）。這一套「新」的 Gill Sans 也包括了希臘、西里爾字母，以及通過 Opentype 格式實現的很多音標字母，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字、符號以及羅馬數字（不過並沒有字母「a」的異形）。遺憾的是，字體形狀設計本身的問題沒有辦法根本解決，這一點在原文中已有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