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十二人因字结缘,一路接受视觉上的连环冲击,亲历欧洲罕见风暴的袭击,一起接受了包豪斯大师们的「接风洗尘」,感受欧洲设计先驱给予后世的馈赠。
「丑」柏林的魔力
轰隆的飞机引擎熄灭,我们降落在泰格尔机场。轻揉双眼望向窗外,缺乏想象力促使我们来到想象中的地方。而对目的地的浮想或预判本身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不公。柏林,被冠以「西方最丑的首都」,这番盛名引人好奇,想去探个究竟。因为它的迷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漂亮」,「丑」得引人入胜也许才是它的魔力所在。
有幸能与一群「字友」同游德国,更有德国通初阳老师带队,让我这个不懂半句德语的菜鸟着实放心。怀揣着 TypePass 走出机场,TypeTour 的大幕也正式拉开了!第一个打卡目标就是柏林地铁文字(Bahnschriften)。相较于伦敦地铁整齐划一的 Johnston 字体,柏林地铁简直是字体「大杂烩」。每一站的字体和车站装饰风格都不尽相同,你可以感受到墙上每一个的字母、颜色、甚至每条缝隙里都嵌藏着并行的历史与政治的层次。
两德统一后,德国公交公司也相应重组,S-Bahn 地铁由德铁公司(DB)管理,U-Bahn 地铁则由柏林交通公司(BVG)管理,他们使用的导视文字也各不相同。虽然两者有相对统一的站牌文字,U-Bahn 使用的是九十年代 MetaDesign 公司为 SVG 定制的 FF Transit 字体,S-Bahn 则有一套从三十年代就开始使用的简洁的哥特体;但除此之外,原有的老式站牌仍没有拆除,反而成为独特的一道风景。
走出地铁站来到地面上,看到的是被意识形态的激烈碰撞几度改变的城市建筑风貌,这座「未完成的城市」处于东西德国交汇地,二战遗留的种种痕迹伴随着新兴文化的开放性,熟悉和陌生感并存。远处崩坏的建筑,拆除后还可以用到创作当中——一种典型的柏林式转变和再利用。柏林的开放,从对不同族群、信仰和饮食的包容度中也可见一斑。这里有三十万的前苏联移民以及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海外劳工——土耳其人和越南人。每当他们动用全家族的力量迎娶新娘,街上的喇叭就响个不停。柏林街头的文字也像这里错综发杂的文化一般,各具特色,十分多元,这些迥异的字体传递出的不是德意志的严谨和威严,而是一次次视觉和文化表达上的大胆突破。
柏林墙边的艺术家
在柏林,看展、听歌剧是生活日常,转角处的演奏者,都可能是难民音乐家。这里成了真正的欧洲文化中心,一个冷战后的新世界。「柏林,在这里我是个异乡人,却熟悉这里的一切。在这里人是不会迷路的,最后总会走到墙前。人在自动照相机前拍出来的照片是另一张脸。历史,就是这么开始 ……」《柏林苍穹下》里的这句说的也是我们。到柏林的第二天,大家就嚷着要去柏林墙边走一走。
这里早已没有了混凝土、铁丝网、高压线和报警器,而是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游客。战争废墟和遗迹被划为文化资产,历史的黑暗面反而成了城市魅力的一部分。墙倒至今已有三十年,还是有年长的人以柏林墙的走向来判断方向。就像《再见!列宁》中所演绎的,相比倒塌的围墙,人们脑中的围墙才是东西德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很多艺术家生活在东西柏林的边界线上。Studio Wu 就位于柏林墙不远处的华沙大街附近。主理人吴祎萌出生在上海,很小就随家人移居德国,从柏林艺术大学毕业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翻看和聆听祎萌讲述她的作品,可以感受到她自然散发的感性和对文化比较的敏锐。这些无不反映在她的作品当中,其中当属她的字体作品「柏京体」最为典型,极具个人特征的字体糅合了她对中德文化的多层理解。当晚恰逢祎萌的新作发布会,我们一行人也有幸受邀,有限的空间里挤满了世界各地不同肤色、年龄、职业的人。这一刻,屋内温度与酒精的混合一度让气氛达到了沸点,柏林就是如此,让每位到访者感觉到自己被接纳,可以在这里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大师和他们的工作室
没记错的话,我们是跟着一位老先生和他的狗找到了躲在这片不起眼庭院里的 p98a.berlin 工作坊,是的没错——埃里克·施比克曼(Erik Spiekermann)的 p98a。早在六十年代,大师曾在这附近学习生活过,在他自家的地下室搭建活字工作室来谋生。接待我们的是他的同事费迪南德·乌尔里希(Ferdinand Ulrich),他是雷丁大学的在读博士生,跟随施比克曼进行字体排印研究,还在去年为百年高寿的设计师古德隆·查普夫(Gudrun Zapf von Hesse,赫尔曼·查普夫的遗孀)完成了她最早的作品 Hesse Antiqua 的数字复刻工作。
进入 p98a 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均是活版印刷的机床、沾染油墨的金属活字和满墙的字体海报,弥漫着现代办公室里闻不到的油墨「香气」,排成整齐阵列的印刷机械与电脑相比显得古老而占据空间。「活字排印可是一项体力活,你一站就是一整天……」施比克曼曾在某段采访中提到,但你以为 p98a 属于那种传统保守的印刷工作室就错了,一旁摆放的 3D 打印的活字看上去可是非常酷的桌面摆设。事实上施比克曼在这里实践的正是所谓的「后数字时代的凸版印刷」,电脑文件可以直接传输变成激光雕刻的柔印凸版,上机印刷,堪称古腾堡黑客技术。活字印刷的过程如同外科手术一般有序而富有仪式感,这种纯粹的物理发生只有那些对传统印刷还抱有热情的人才能体会。用一个德语单词来形容,它更加的 「Sinne」(指感官),更像是触觉,Sinn 也可解释为「意义」。现代的数字打印无法带给我们这种「Sinne」的体验。
我们也去了曾与施比克曼共事的另一位字体设计师卢卡斯(Lucas de Groot)的工作室。去之前,对这位荷兰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开发的字体大家族 The Sans、The Mix、The Serif 系列上,但在观摩了他的 LucasFonts 工作室、深入交谈之后,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挑出书架上的各种印刷史料让我们一饱眼福,又拿出自己用过的厚厚一叠速写本,还有装满各式笔尖笔刷的工具箱,让人感受到一个设计师的创作过程背后是大量的研究、练习和对细节的打磨。对了,他的插画也非常棒。
MetaDesign 位于柏林夏洛滕堡地区的 MetaHaus,曾在此工作的设计师侯兰霞(Clarissa Holm)用流利的中文接待了我们。这里在三十年代是柏林城市电力公司所属的一座变电站,后经建筑师 Christa Fischer 改造成为如今的设计中心。整个大楼完整保留了变电站的历史细节,包括保存完好的的闸门、开关和字体标牌等,成了设计中心的特色。大楼的「心脏」是位于 5 层的会议室,八十多年前这里是曾是整个变电站的电力操控室,整个空间除了把操作台换成了会议桌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四周墙壁上嵌着标满了字母和数字的仪器、电表、计时器,别有一番气派。由于工作日的关系,我们没能进入工作区域参观。门口拍照留念后就都早早回去休息,因为明天我们将赶赴德绍,去朝拜西方现代主义设计的高潮部分——包豪斯。
风暴中与包豪斯相遇
雨中漫步在德绍的包豪斯校园,满眼尽是的白墙、平屋顶、钢筋混凝土和玻璃窗。每个人都在谈论包豪斯,却很难说自己真正了解它。柏林墙倒塌后,工业和劳动人口迅速迁往西德,德绍变成了德国的「底特律」。而包豪斯学校也经历了从魏玛时期的手工业到工业化、再到实用至上的共产主义、以及后期建筑本质的回归。这场二十世纪初期的现代主义运动所带来的蝴蝶效应是否还延续至今?「虽然业界时常抨击包豪斯在人性化和居住体验方面局限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建立了新的规则和新的坐标系统,以至于区分了两个世界。包豪斯之前的世界,那是还处于古典主义或者新古典主义审美的旧世界,而包豪斯之后的世界则是现代主义的工业机械审美的新世界。」(张云亭《被误解的包豪斯》)这种转变也表现在文字设计的运用上:二十世纪初期的德国的书籍印刷装帧工艺还处于由古典主义典范向新古典主义过渡的时期,棱角锋利的 Fraktur 风格哥特体也与纳粹德国的意识形态如影随形,直至禁止使用哥特体的「字体法令」颁布;而此时,现代、大胆而有力量感的 Futura 也在同一片历史舞台上开启一段辉煌。
从大师住宅建筑群中走出,天竟然开始刮起了妖风。一群人被吹的东倒西歪,逃回火车站避风(但主播 Eric 的尖尖头依然纹丝不乱)。原计划搭乘火车夜宿下个目的地——德累斯顿,可直到晚上,车站时刻表迟迟没有火车开动的消息。临近午夜,德铁才正式通知,由于遭遇欧洲罕见的风暴 Xavier 袭击,火车班次全部取消……还好有德铁赔偿的免费住宿券和交通券,不得已推迟一天前进德累斯顿。
一场德式排印洗礼
德累斯顿的 Offizin Haag-Drugulin 工作坊是此行的重中之重。工作坊的主人舒马赫–盖布勒(SchumacherGebler)先生也是第一次接待来自中国的一群年轻人。这座有近两百年历史的工作坊,拥有德国最完整的铅字种类和字模(matrices),时至今日仍在生产金属铅字和承印出版物。打开存放活字的库房大门,像是走进了被时间封存的「弹药库」,不同种类的铅活字按照字母和厂牌排序依次存放在近一层楼高的金属抽屉中。除了藏有拉丁字母活字外,还有阿拉伯、西里尔文以及少数中文活字,种类之完整让人叹为观止。
工作坊内部摆放着众多不同时期印刷机械馆藏,从博物馆级别的蒙纳键盘排字机 (Monotype Keyboard),到业界具有传奇色彩的印刷器械收藏,再到各种珍贵铜模,数量之多品种之全,已无法一一列举了。工作人员还现场演示了通过蒙纳排字机排版、通过打孔带传输信息到铸字机、从而铸造出「热乎乎」的活字的全过程。
「不仅仅是黄金,铅已经改变了世界。」这是德国亲英派科学家利希滕贝格(Christoph Lichtenberg)在欧洲工业革命时期对未来的预见。技术持续在发展,与其说追求更好的品质,不如说终极目标是更快捷更低廉,为了提高产能产量,牺牲品质变得不可避免。活版印刷已被时代摈弃,计算机和胶版印刷早已取代旧工艺,然而有些事物是不可代替的:在操作活字排版的过程中,铅字会在纸面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印迹。按压所出现的轻微的浮雕效果会导致油墨聚集,它所印出的字母看上去更暗,分量也更重。这种活字印刷的独特性是数字时代无法代替的。在阅读时我们可以感知文字力量,它引领我们往真实与人性化迈进,这与电子化虚拟所呈现的完美背道而驰。
除了用机器铸排,我们也自己尝试了手动排印。将纤细的铅字挑选出来装入角钩/活字托盘(angle hook)、用镊子将空铅金属片不断填入取出直到字母间隙合适为止、通过指导小心地操弄滚筒压印机(cylinder press)……这些步骤需要花费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天色渐黑,双手和袖口被蹭到些许墨渍,肩膀和眼睛也很酸很累。排字简直如织布般一丝不苟,六七个小时的参观实践后,体力几乎到达极限,身心却获得了极大满足。
香肠啤酒的欢乐终结
莱比锡是此行的最后一站。一早先去市中心拜会了长眠于圣托马斯教堂的巴赫后,去了 Kollaborat(寇德设计)的工作室。工作室合伙人 Hendrik Möller 也曾在 MetaDesign工作,开发和设计多款畅销字体。想到行程快要结束,大家也回归日常的工作生活,Hendrik 就带我们去到当地年轻人聚集的老剧院改造的别致酒吧聚餐。有意思的是,此次的很多行程都发生在以旧改新的建筑中,可能比起 brand new(推倒重来),欧洲人觉得没有必要铲平过去。大口咀嚼着莱比锡特色香肠,喝着德国啤酒,一群因字结缘、兴趣相投的年轻人在一座古城的夜晚相谈甚欢。
说遗憾也是有的,比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比如正处德国国庆节期间,很多店家和博物馆都不营业。还有本人执意两度拜访 Motto Book 书店,错过了收藏家 Friedrich 爷爷百年老宅里满屋的古董书籍和活字藏品。十天的行程结束后,每个人的 TypePass 护照上已经集满大师们、设计师们、工作室的盖章签名,夹放着规格各异的车票门票,还有在 Offizin Haag-Drugulin 亲手排印的卡片,我挑选的是德文版的 Gill Sans 铅字,排下短短一句:「Ich bin ein Berliner」,当作对学习生涯的回忆和柏林之行的纪念。另外「拾荒者」卢涛也一路撕扯街边海报,像是酝酿着惊喜,一起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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