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Tour Taipei,一行十五人,因 TIB 成行。
于北市逗留六日七夜,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琐记两三言,不负此程。
「文恐」与「文创」
导游赖雾流是台湾的一名设计师,并自称「台湾文化恐怖分子」,坚持台湾文化保护事业不动摇。托他的福,我们的字体之旅成功转型为传统文化之旅,老建筑和老街抢走了不少字体的风头。历史系出身的雾流对每一栋老建筑、每一条老街、每一个地区的故事如数家珍,对政府的文化破坏行为愤懑不已,带我们东吃西逛,把行程安排得充实而妥帖。末了,我们一致建议他去考一个导游证,在做设计、搞文恐之余做导游赚些外快,必能成器。
不只是他,台湾人仿佛骨子里都住着个恐怖分子,抗议和游行像是家常便饭,这边的老建筑要拆了,大家就竖起白底黑字的横幅大骂柯市长;那厢要建一个新的体育中心,大家又在围栏板上喷漆涂鸦,强烈抗议;台大教授犯了学术清规,学生们便立刻聚集起来游行抗议;沿路的电线杆上随处可见各种民权组织的涂鸦标志,邪魅可爱。在国内当惯了键盘侠,看见这些光景,只能再次犬儒一番。
有趣的是,台湾路上流浪的野犬也竟个个精瘦高大,走起路来都神神气气的。
看完了汉声、日星和老建筑,再逛各大文创园,便觉乏善可陈。文化还远没有到谈创意的程度,「文创」在真正的文化面前,过于苍白,对于传统文化,「文恐」比「文创」更迫在眉睫。
猎字
一行十五人,走路的时候队伍总是拉的很长,大家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拼命吸收这座城市的光景。发现一处有趣的字体,先头部队会停下来解说或拍照,后方部队也便会紧跟上拿出手机留影。在台北街头「猎字」很有趣,混杂着日文、中文、罗马字、注音符号、东南亚文字,以及 ultra mix 的字体风格,各色各样,却大部分齐整可爱。
在 justfont 学 Glyphs 的时候认识了台湾的招牌字体刘体楷书,然后又在字恋小聚的时候得知了上海的招牌字体新魏体,立刻想到了在上海火车站地铁站内,3 号线转 1 号线的长长的过道里,每一个招牌都有着统一的字体,原来是新魏体。原来觉得,上海每一条街的招牌大体都会统一招牌字体和颜色,看上去呆板得很,但知道了这一层字体故事,那些辣眼的招牌也有了几分可爱(其实只是心理作用罢了,还是丑的)。每个城市的街景很大一部分由文字组成,台湾的刘体楷书给人一种温厚、有人情之味,而上海的新魏体给人一种稳重、有力之感,这些感觉自形成了城市的气质。
在街上猎字的习惯被带了回来,现在走在街上也愈发对文字和标识敏感了,就像在嘈杂的环境里突然仔细聆听,在纷繁的街道里突然仔细搜寻「野良」字体的踪迹,一个全新的视角铺散开来,乐趣横生。
汉声巷
第一次知道《汉声》是在杉浦康平的《亚洲的书籍、文字与设计》一书上,讲皮影那期,只记得用了很多特殊的纸张和装帧工艺,火红封面上的皮影娃娃印象深刻。当时对书籍设计还没什么概念,只是隐隐地觉得厉害。
汉声的据点很「汉」,藏在一条巷弄里,门口立着「汉声」二字的石柱,推门进去,暖黄的灯光淹没眼睛,墙上挂传统年画,低矮的木桌上摆放着黄瓣红蕊的干花,边上的篮子里还有精致的茶包。阿姐递来一杯暖暖的茶,抱上一叠杂志,开始讲汉声的故事。
设计在《汉声》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每一本杂志依据选题单独设计,精心选用不同的纸张、字体、版式、隐喻,传递了文化的质感和厚度,铿锵有力。
汉声的可敬之处在于,它能以严谨的治学态度来做文化史研究,每一期选题都会花费十几名编辑几年的时间,从田野调查到素材整理到书籍设计,并拒绝商业的介入,保持纯粹。翻阅书架上《汉声》的英文版《ECHO of Things Chinese》,立刻想起《Whole Earth Catalog》。他们的野心也是做「Whole China Catalog」,这是一本杂志应有的文化上的使命。
活字,死字
在了解一个事物的历史之前,它的现状会是理所应当的一个存在。 就如前面的五个 1/4 空格,在屏幕上是没有黑色像素点的「空白」,但在活版印刷中,这些空格会是有物理实体的一块块「铅块」,需要排版师傅将它们依次插入,摆放齐整。知晓了字体排印中许多细节的源头,便会更深刻地理解其原理和用意。
此前就了解过不少日星的消息,台湾最后一间繁体字铸字行,以及最近的众筹修复计划。想象中的日星是一家很小的铺子,类似于去的另一家「柏祥号刻字铺」,只有老师傅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敲敲打打,火星四溅,机器翻飞。其实是个较大的两层空间,一层像书店一样排列着成排的铅字盒,地下一层摆放工具和机器。墙上挂着特殊印刷工艺的海报,字体样张,日星的海报,供参观之用。
张老板很精神,金丝边的眼镜,一身素黑。他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传统的印刷工艺,铅字的文化和美学,以及日星在干的事:修复台湾最后一套总计一万余字的繁体铅字。张老板在字体上有着极致的美学追求,因此每一个字都需要张老板亲手过目修改。以目前的进度,每日仅能修复 6–8 字,还需要五六十年才能完成,而他今年已经 66 岁了。
张老板说:「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呼吸。」
张老板自有一种文化传承上的使命感,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日星的日常运营。铸字行各处贴着二维码,链接到一些基本解说;日星售卖铅字和周边商品,狭窄的门口一直挤着不少来购买铅字的顾客;日星还承接活版印刷,征收学徒,努力传承工艺。他还想建一个能有实际铸字能力的铅字工艺馆,相比起陈列死物的博物馆,他更愿意用这种方式留存这门式微的手艺。
活字或许已成了死字,但人还能活。
在 TypeTour 成行之前,作为预热,我们跟着厉致谦老师去参观上海建红字模厂,感受归于「魔幻」二字,实在不能和日星作比。老板并没有张老板在文化和艺术上的觉悟,铅字倒在了地上,铸字机持续冰冷。当时讨论了好些复兴的办法,比如开发成博物馆,承接高端定制铅字制作,改造成当代装置艺术,引进 3D 打印技术修复铅字,但这些都需要大量资本和人力的介入。不可否认的是,铅字已经失去了市场价值,或许只能像黑胶、胶片一样以文化的形式存活下来。
Font as Product
这次学习观摩的台湾字体厂商主要是文鼎和 justfont,前者是一家体量颇大、专注于大型字库开发的科技公司,专业严谨;后者是提供字体设计、技术和教育的字体创业团队,亲切自由。虽然风格和业务不尽相同,但给我最大的感觉是,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能真正把字体做成产品,而不是停留在工艺品或艺术品之上。
文鼎做字会考量字体的用户体验设计,研究不同国家的视觉习惯。以「口」字为例,为了保证通用设计(universal design),日本的字型两笔竖画通常下面没有突出,台湾则是两者皆有,而到了中国大陆,笔画是会突出的,这样的差异来源于不同国家的人对字体的审美之别。此外,现代造字是一门技术,不仅需要美学上的细致考量,更需要工程的介入。文鼎也会积极开发字体自适应、字库压缩、笔画智能生成的技术,有了现代的自动化技术和足够的市场体量,才能做更多更好的正文字库。
清新脱俗的 justfont 坐落于一个类似孵化器的场地之内,玻璃门上贴着 Steve Jobs、Larry Page 和 Bill Gates 的海报,办公室墙上的白板写满了日程和可爱的小涂鸦。justfont 的「帽子哥」曾国榕老师带我们学习了专业字体制作软件 Glyphs,又混入了台湾字体爱好者 meetup 字恋小聚,深入了解台湾字体圈内部,着实有趣。
justfont 造字的着眼点在于文宣和教育。2015 年通过众筹发布的金萱字体在市场宣传上下足了功夫,将字体以茶叶、字重以奶茶甜度命名,文宣品也相当精致可爱,有幸拿到了金萱的海报,还看到了金萱的绘本和帆布包,诚意满满。
justfont 在字体教育上也做足了功课,提供博客、字体课、「字恋」社群等入口为大众普及字体知识,作为台湾的字体爱好者,从入门到专业学习到社群都有学习路径和参考,有些羡慕。
实际做了字,看到了字体设计师真实的工作状态,也看到了台湾字体厂商的努力和成果,才明白过去了解的只是字体设计最光鲜亮丽的部分,一份设计在完成之前的 dirty work 是外人无法想象的,能否坚持只取决于自身的热爱程度,是为做字的一份觉悟。
TAMAGO
我们笑称叶忠宜是「东亚字体圈最帅的男人」,早早地在他工作室漂亮的玄关前面等着。早就听说叶忠宜是一位和风颇浓的设计师,我们把玄关里外摸了个遍,脚底滚落灰色的鹅卵石,门口养了几丛青苔,木门门框上齐整地贴着「御神酒」之符,日光照在白色菱形的窗格上,投下几何阴影。
着草绿色衬衫的男人很快从远处走了过来。讨论再三,我们决定用一句话来迎接他:「你的玄关很漂亮!」叶忠宜抱着一碗吃食茫然抬头,笑得不知所措。
换了拖鞋走进去,这样一个工作室大概是一个设计师的终极梦想:灰白水泥的室内立面搭配木桌木椅木架子,摆满设计艺术书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来不及坐下,先被书架吸引,整排的《Typography》、《字誌》、小林章,还没来得及细逛诚品的我们有些激动。
工作室叫卵形,因为叶忠宜嗜食鸡蛋,自称一天能吃几十个不同料理形态的鸡蛋。不过也是因为,他的一个重要的设计理念是「有机圆」,受某位日本设计师的 logo 设计启发,结合日本的侘寂美学,以此延伸出不同的设计。
叶忠宜变戏法似地拉出一块投影屏幕,开始小讲座。
讲他 25 岁入行,去日本学日语、上设计专科学校、考取京都精华大学、玩三年暗房、最后回归平面设计的故事;讲他回台湾不满于设计业界生态,开始翻译小林章的书、为了出杂志开工作室、中途还突然去欧洲来了场字体巡礼、周末溜进设计学院和保安躲猫猫的故事;又像变戏法一样从看似空荡的工作室里拿出海报和文宣小物、讲他做万能的有机圆、VI、装帧,在工作室开迷你展览、和好友喝酒获取灵感的故事。他也仿佛是个有机圆,总不按着既定的路线绕弯,却走得圆润果决,没有一丝犹疑。
叶忠宜是少数几个真正做编辑设计(editorial design)的人,优质的书和杂志对大众的传播力依旧存在,很难想象若是没有他,台湾设计圈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被大众知晓。
「台湾省」
龚奇骏指着机车车牌问,为什么写的是台湾省。查了一下,写作台湾省的是旧制车牌,依照旧时行政区划标示。
我提出想去眷村,是受了侯孝贤、杨德昌的电影的影响。行前特意补了侯杨的几部电影,脑海里对台湾的印象停留在国民党后撤时期建立的眷村、漫无止尽的戒严、风柜的风,九份的悲,奇妙的闽语,和日本的藕断丝连。《悲情城市》里的九份是红色和黄色,灯光昏暗而积郁;《风柜来的人》里却是无尽的海蓝,有着少年的美丽与哀愁。
雾流说,他家就是从眷村出来的,可以带我们一去。
我们停在一个三岔路口。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山,从山脚到半山腰竟挤满了小平房,红色的,绿色的屋顶,有些破败。雾流介绍,这就是台北的一个眷村,随后又讲了一堆的历史,我也记不清了。沿小道走了上去,我不停地举起相机,想要留下眷村现在的模样。天是阴天,村里更冷落,几乎没见什么人走来走去,只是窗框上还挂着两只袜子,隔着朽坏的木门,还能窥见几个身影,还是有几分生活的痕迹。
想象中的眷村好像是棚户区的模样,建筑都是临时搭建的。当时国民党刚撤至台湾,大陆人还抱着随时能回去的心情,只肯建临时的屋子,床也设成日式的榻榻米,仿佛随时就能卷起铺盖,跳上汽船,神神气气地回家。人们一开始也不肯和本省人接触,导致双方对彼此的了解都很浅薄。年年月月过去了,回程的消息像落水的石子一样沉了底。大陆人开始和本省人接触,恋爱,结婚,融合,眷村从此成了台湾的眷村。
行程中我们无意聊政治,比如台湾到底是不是属于中国,台湾和大陆彼此的印象。但在台湾总会偶尔想起这些问题,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感觉,就像点菜的时候,老板娘问要不要大陆妹,我们莞尔接受,又像在总统府门口看见举着青天白日旗游行的大叔,下意识地想退避三舍,却又忍不住使劲看一样。人们善于遗忘过去的故事,但它们总是会以某种形式在现在的生活中持续留下痕迹,像纸上的水痕,皱褶怎么也抹不平。
尾气
归程的时候,我坐在窗边,左边的白云扭成一团。我迫切地想写点什么,想到了现在。
飞机尾端的我们全程被飞机引擎声和晃荡填满,疲累了七天的大家都是东倒西歪。
在台湾按了几千次快门,发了十几条朋友圈,新认识了好多字体,好多人,好多作品,好多故事,信息量估计可以用 GB 作单位。路上跟着厉老师、龚奇骏、Eric 一起走,以往只在博客、播客上看见、听见的人突然站在了你的眼前,会觉得有些恍惚。背景各异的团友们也没来得及凑齐互相自我介绍,就匆匆就着前几日台湾大巴翻车新闻的电视音踏上了飞机,直到最后一天凌晨每人总结分享之时才感叹,「大家原来都那么有趣」。
最后的最后,雾流和龚奇骏戴上头盔坐在机车上追了我们一段,上演一场华丽的告别,场面好笑至极,笑得都快流眼泪了。
我于是赶紧把握最后的机会玩几把 Pokémon GO。像猎字一样地猎宝可梦,都是沉迷。
秉持大陆旅行购物团的基本原则,诚品书店终成最大赢家,最后一天大家见到书店就眼红着想杀过去。除了字体书和各处搜刮来的周边,还买到了两年前就想买的许知远,台译《明室》,柳体楷书的明和电机,已挂在窗口。
5 个相关讨论
真幸福,也想去=。= 可惜
國內哪裡能買到《薰風》雜誌
什么时候还能有去台湾的这个活动?
求问最后一张照片里,第一行从左数第4本是什么书?有五颜六色字符的那本
感谢回复,那是文鼎字库赠送的文件夹封面,并不是书~
2 个Trackbacks
[…] 2017 TypeTour Taipei:台北琐记 […]
[…] 也曾跟随台湾的「文恐分子」漫步于台北街头。完好存留下来的老建筑很多,建筑立面的肌理丰富,招牌也参差多态,竖排的横排的,数码的手写的,贴墙的架空的,甚至还有挂在走廊头顶的。惯用刘体楷书的店面给人一种温和而日常的气息,就着午后的阳光,让人忍不住走进小店,吃上一碗牛肉面。 招牌给予建筑沟通的可能性,不同的招牌附着于不同的建筑之上,才最生机勃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