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19 世纪英国,一群同道的艺术家、手工匠人和文人兴起了「艺术与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他们抵抗机器化及流水分工的生产方式,希望恢复英国传统的手工艺精神,甚至意图重建某种理想化的中世纪社会生活形态。
提出「艺术与工艺」(Arts and Crafts)这一说法的人,是当时的印刷匠、书籍装帧师 Thomas Cobden-Sanderson。1887 年,他建议某个筹备装饰艺术展览的社团命名为「艺术与工艺展览社团」(Arts and Crafts Exhibition Society),后来艺术与工艺运动也随之命名。第二年,运动领导者 William Morris 成立了柯姆史考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致力于出版精装插图本。柯姆史考特出版社对立于粗糙的工业印制,掀起了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私人出版(private press)风潮。
鸽子出版社
Morris 的创业,深受一场讲座的启发。讲座主题关于精致印刷(fine printing),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曾评价它「是一场及时雨,所有出版商们都应该将内容铭记心上」。主讲人 Emery Walker 是一位刻印师,同时还在伦敦西部经营着一家照相凸版印刷社。
与印刷社一巷之隔,Thomas Cobden-Sanderson 开办着一家装订所。Cobden-Sanderson 和 Walker 两人都是艺术与工艺展览社团的核心成员,也跟 Morris 关系密切。Walker 的人脉和印刷知识帮助柯姆史考特出版社取得了最初的成功。1896 年 Morris 离世后,Cobden-Sanderson 开始邀请 Walker 一起成立新的出版社。四年后,59 岁的 Cobden-Sanderson 和 48 岁的 Walker 开始了他们共同的新事业——鸽子出版社(Doves Press)。
柯姆史考特出版社的书籍有大量插图,印刷紧密,是中世纪风格的精品。与之相比,鸽子出版社则简洁现代,只用 Edward Johnston 绘制的彩色首字母做装饰。
1902 年,鸽子出版社藉《失乐园》的出版声名鹊起。而 1902 年到 1905 年相继出版的五卷英文《圣经》,在今日的印刷出版界也是极富声名。当年,人们在书籍完成前就已早早下单,总共 500 册印本销售一空,为出版社带来了 500 英镑的收入。如今,一本鸽子版《圣经》已经可以卖到 30000 美元。——这些出版物全部使用鸽子出版社的专用字体。在 1901 到 1905 年间,苏格兰爱丁堡负责铸造(casting)这些金属字模的厂商,也因此获得了 250 英镑以上的收入。
鸽子字体的诞生
鸽子出版社在成立之初,就决定仿效柯姆史考特,设计自己专用的字体。柯姆史考特的 Golden 字体由 William Morris 主导设计,复刻自 15 世纪法国刻印师、字体设计师 Nicolas Jenson 的名作 Venetian 字体。
Venetian 回避了哥特字体的式样,优雅但没有繁复的修饰,清晰易读,受到当时印刷和装帧界的欢迎——这跟 Cobden-Sanderson 的期望非常符合。在此基础上,他想要复刻出一款符合时代精神的字体。Walker 印刷社的雇员 Percy Tiffin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绘制了前期图纸,重画了 Venetian 原有的字母,并补充了一些新的。1899 年,出版社委托刻字师(punchcutter)Edward Prince 雕刻阳模(punch)。整项工作历时两年。
新字体与出版社一样,命名为「Doves」(鸽子)。这是一款优质的正文字体,只有 16 pt 一种字号,而且比 Morris 的 Golden 字体更忠实于原版 Venetian。Simon Garfield 在《字体故事》(Just My Type 中译版)里写道:「Doves 的间距宽裕,易于识别,字母 y 那没有卷曲的降部、c 和 t 连接而成的合字、字母 g 的底部字碗(bowl)有一定的角度,这一切都让它富有动感,好似一架正在起飞的直升机。」尽管有些人对小写字母 y 笔直的降部(descender)保留意见,还有些细节控抱怨「H」的横划过于粗重,但这并不妨碍 Doves 字体整体的成功。当代评论家 A.W. Pollard 在《泰晤士报》(The Times)中这样说:「之后再也没有这样优雅的罗马字体被制造出来了。」
鸽子字体的沉没
尽管《失乐园》和《圣经》的出版取得了成功,但到了 1908 年,由于订阅量的减少,鸽子出版社陷入了财务困境。此时,两位合伙人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一方面,出版社只是 Walker 众多兴趣中的一个;他的私人生意和社团工作占满了日程,出版社的事务只是简单露个面。另一方面,Cobden-Sanderson 是一个强迫症式的完美主义者,总是指摘 Walker 的品味。Cobden-Sanderson 死后,他的一个学徒说,师傅的自负几乎病态,根本没有能力与他人合作。
出版社最初由 Cobden-Sanderson 的妻子 Anne Cobden-Sanderson 出资。Anne 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为妇女争取参政权利。她的父亲 Richard Cobden 是著名期刊《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的创办者。由于 Cobden-Sanderson 一家出资并负担全部亏损,因此他与 Walker 的协议是:Cobden-Sanderson 固定领取少量工资,剩余利润由两人平分;如果散伙,Walker 可以带走一整套 Doves 铅字,供自己使用。
1906 年,Cobden-Sanderson 要求终止与 Walker 的合作。为了独自经营出版社,他愿意向 Walker 支付现金以此留住 Doves 字体,但被 Walker 拒绝了。一场长久的纠纷由此展开,期间 Cobden-Sanderson 甚至禁止 Walker 进入出版社。Cobden-Sanderson 给朋友写信说:「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是谁,我是个狂热的梦想家。和一个狂热的梦想家作对,只会徒劳无果。」剑桥 Fitzwilliam 博物馆的策展人 Sydney Cockerell 是他们的朋友,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Cobden-Sanderson 继续经营出版社,并可以独自使用 Doves;当他死后字体则转交给 Walker。两人接受了调解,这段合作在 1909 年的 7 月画上了句号。
然而,Cobden-Sanderson 私下里无意守约。早在二人争执的高峰时期,他就让苏格兰的铸造厂将 Doves 字体的所有阳模(punch)及活字矩阵(matrix)寄到自己的装订所里,之后保存了好几年。与 Walker 达成妥协后,为了让出版社继续存活,Cobden-Sanderson 被迫减少生活花费,将卧室搬到了装订所的阁楼里。1913 年,他打算处理掉活字及模具,切断重铸 Doves 字体的可能性。
从 1916 年的 8 月到 1917 年的 1 月,Cobden-Sanderson 持续地在哈默史密斯桥(Hammersmith Bridge)西侧丢弃 Doves 字模。 他只在黄昏后进行这项活动——从酒馆半英里外的装订所出发,前后花了约 170 次,丢弃的金属活字总量多达 1 吨。起初,他将整页的活字矩阵投入河里。渐渐地,他像喂鸟一般将字模从口袋里一个一个丢出。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带滑盖的小木盒,自己用胶带做了把手,能很好地将活字撒入水中,同时又不易被路人察觉。
这个犯罪般的举动,一方面出于私人怨恨—— Cobden-Sanderson 不想让字体落入 Walker 的手中;另一方面则出于他对手工艺的热爱之情——使用 Doves 的书可能不再是自己精心印制的,只要想象一下这种情况他就十分痛苦——这同样也因为他对当时的新技术及生产变革非常厌恶。Cobden-Sanderson 痛恨机器化的工业生产方式,在日记中也曾写下:只有将字体交给泰晤士河,它们才永远不会被「不用人的手和胳膊印刷的出版社」所使用。
数字化重生
一百多年后,字体设计师 Robert Green 花了三年的时间重新数字化了这款著名字体。这是 Doves 字体被泰晤士河吞没至今,第一次复刻并公开发布。虽然 Torbjörn Olsson 在 1995 年也制作过复刻版 Doves 字体,但并未发表。
Green 自己说,他的数字版并不是真正的 Doves 字体,原版已经永远丢失了。但这是用心绘制的「数字复印件,保留了原版的几何形态和字型(letterform)」。
Green 开始研究 Doves 是因为之前他想用这款字体却找不到数字版:「我在网上找到的都是些低分辨率的 JPEG 图片,完全不能用作参考。」为了搜集更多的材料,他先是去大英图书馆找到了鸽子出版社所有出版物的复印件;之后又买了 Marianne Tidcombe 写的关于鸽子出版社的书,其中收录了一些 Percy Toffin 的图稿。接着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尝试解读 Edward Prince 的字模;但难度非常大,光理清小写 d 和 g 之间的关系就花了三个月。
后来出现了一些转机。Green 在书商 Maggs Brothers 出版的《珍本和手稿》(Rare Books and Manuscripts)中发现了罕见的 Doves 残片。同时,字体设计师 Jeremy Tankard 告诉他自己有鸽子版《圣经》的其中一页,上面印有「q」和「z」——这两个小写字母 Green 之前一直无法还原。另外,他还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CA)的前任教员那里得到了建议。这些都为他的工作带来了新的突破。
搜集到的图像素材需校勘和检验,并进行数字化修复。这是一个反复迭代的繁琐流程:低分辨率的图像素材经插值放大,转绘成矢量图形;绘制出的矢量字型不断地跟较新、较优的素材进行对比,并再次重绘;不同单字的字重(weight)和重笔(stress)也需交叉对照,如果发现欠缺后则开始新一轮的重绘。最终,字体的原貌开始显现。为了得到完美的曲线和精准的衬线,他至少重画了 120 遍。「我不太清楚我为何开始。到最后它占用了我的全部生活。」
Green 重绘出两个版本:SS Doves Revival 和 SS Doves Punchcut。前者是原始字型的现代更新版,边缘更加锐利,元素间一致性更强;字碗(bowl)、主干(stem)、衬线(serif)及其过渡(bracket)比原版遵循更加严格的规则。后者更忠于原版 Doves,更加柔软,更有「人」的味道;它体现了 Doves 的书法起源,保留了许多美妙的怪癖,在小写字母中尤其显著。
Green 在原版 Doves 的基础上增补了字符数量。原先大约只有百来个字符,Green 的数字版则有 350 个,其中包括了冰岛文字母 thorn (Þ, þ),德文字母 esset (ß) 以及欧元符号、「@」符号等现代字符。原版单一的 16 pt 字号也在数字版中得以拓展。
参考资料
- “Famous type: The fight over the Doves,” The Economist, 21 December 2013.
- Rachael Steven, “A digital Doves Type,” Creative Review, 1 November 2013.
- Robert Green, “Reviving the Doves Type – Part I,” 7th Seal Type, 10 September 2011.
- “The Doves Type™ revival,” Typespec.
- “The Doves Type™,” Typespec.
- “Doves Type from Seventh Seal – anyone see this yet?”, Typohile.
- “The Kelmscott Press Chaucer (1896),” The Victorian Web.
- Mike Evans, “Death of a typeface: The secret of the Doves Press,” Macfilos, 22 January 2014.
- Oscar Wilde, Printing and Printers”, Pall Mall Gazette, 16 November, 1888.
- 西蒙·加菲尔德著,吴涛、刘庆译,《字体故事:西文字体的美丽传奇》,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 年 1 月 1 日.
3 个相关讨论
小写 i 的处理真是特别……
确实很有意思。
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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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荡的魏玛共和国虽然内忧外患,但也见证了艺术和美学的狂飙突进。正如本系列的第一篇所说,那时在英国处于鼎盛的工艺美术运动几乎影响了全欧洲,在德国也掀起了私人印刷坊的热潮。维甘德受英国鸽子印刷坊(Doves Press)的影响,抱着一腔热血,又得到了父亲的注资,决定在不来梅书坊做出一番功绩。他迅速在 1912 年招到了印刷领班莱纳克(Josef Lehnacker3)和工人福斯温克尔(Franz Voßwinkel);不久还有另外一位重磅人物加入,她就是安娜·西蒙斯(Anna Simons4),是有欧洲「现代书法之父」之称的爱德华·约翰斯顿(Edward Johnston)的亲传弟子、E.R. 魏斯的书法老师。她为不来梅书坊几乎所有的书籍贡献了自己的书法。 […]
[…] 联想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欧洲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就能理解「看得透」这一物理性质的诱惑。当时的城市规划理念尚未成熟,恰好碰上了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一幢幢工厂平地起,贫苦劳动人民在潮湿、肮脏、严重污染的生活区密集地共居,正是传染病滋生和传播的温床。如果可以说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式的回归中世纪田园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应激,那么对白墙白顶玻璃房的推崇则无疑显得更为进步。毕竟这些装潢特征最初就发源于医院和疗养院,目的就是通过白色涂装和透明材料让污垢和病菌无所遁形。柯布西耶战前的著名教条「建筑是生活的机器」在当今可能会令人联想到对工具理性的盲目崇拜,但那时或许潜藏着另一种考量:在设计中考虑了采光角度和通风流畅性的建筑,是维持生命的「保健仪」,住户应该感激和乖乖听从它的指示。 […]